（五）爱情母题（A150 、A160）

    人类神话直接以爱情为表达对象的母题出现得很晚，展示了人类情感本性的自觉及其生活与生命意义的认同。汤普森的母题分类中有A150神的日常生活、A160神的相互关系、A170神的行为等几个较少的形态与爱情母题相关。含有爱情母题的藏族神话非常多，且多是以山神、湖神为主的神话。由于产生较晚，又往往与人们生活密切相联，因此传说化程度相当高，有的甚至已经完全成为高山大湖的传说，不再有神话色彩。代表神话有藏族神话《纳木娜尼峰》、《神湖羊卓雍的传说》、《美丽的哲古湖》、《珠穆朗玛女神》等。《珠穆朗玛女神》讲述一个女神与凡界男子的爱情悲剧：女神珠穆朗玛不小心将自己美丽的头饰泊西失落到人间，她就化成一位姑娘到人间来寻找。寻找途中遇到一位好心的小伙子，帮她在一片草地上找到了美丽的泊西，珠穆朗玛又要回到天上去了。可是，这时小伙子已经爱上了她，女神也喜欢上了这位小伙子，珠穆朗玛害怕自己的父母不同意，就留下泊西作为纪念，自己先回天上去说服父母再下凡来成亲。小伙子就答应了，他每天都拿着女神留下的泊西到草原上去等候，很久很久过去了，小伙子还是没有等到，女神留下的泊西化成了美丽的湖泊，小伙子也变成了湖边的一块大石头，日夜等候着女神下凡。这篇美丽哀婉的神话已经被传说化，但我们依稀可以见出女神的风采与个性。大量的藏族神山、神湖故事多与爱情母题相关，不过这些故事有的也是文明时代人们创作的美丽传说，这与人类神话中蕴含的爱情母题有本质差异。

    二、藏族神话母题的文化内核

    人类在早期的发展史上，在自然面前往往显得软弱无力，来自大自然的影响与灾难迫使人类以最大限度的克制去顺应其规律、接受其支配。然而，随着生产力的不断进步，人类逐渐掌握了一些在特定条件下可以改变和控制自然的方法与能力。而且，通过这种改变与控制，人类已经具有了大胆自立于自然之外的勇气和意识，具有了一种人类进化史上最为可贵的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宏大理想。这不单是一种信心，而是一次人类思想史上人类生命精神从依附走向自立的神圣跨越。在这无数次跨越的历程中，不同的民族因为各自的生存环境与生命史轨迹的差异，而产生了具有典型民族性的文化史现象：有的民族由于生产力水平较发达、生命史延续较顺利，与自然的对立和改造自然界的观念就显著一些，因此也就更注重人类本身的利益，强调对大自然及其相关事物的占有与征服；有的民族则因宗教精神浓厚、传统生产方式稳定和生存环境独特等要素，比较注重与其相处的自然界的和谐、融会。前者容易产生文明中心论，过分强化人类的一元价值与目的本位。后者则多形成广泛的神灵信仰与自然崇拜，在物质文化缺失的层面上维护与拓展人类的精神之乡。就藏族神话母题的具体形态而言，我们可以看到藏族文化史具有后者的特点，而且从神话母题的总体形成来看，所有藏族神话母题的文化基点都体现为敬畏大自然的大生命崇拜。这并非藏族缺少自信自立的勇气与生命精神，而是他们以深沉而博大的虔诚试图获得更为永恒的生命自信。

    藏族神话的人类起源母题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猕猴进化为人的母题。这与许多民族的人类起源母题有质的差异。在我们考察的6篇藏族起源神话中，都包含了猕猴进化为人的母题，可见，藏族神话的人类起源母题集中表现为“猕猴进化为人”的母题。那么，这一蕴含有人类文化史合理性的起源认识究竟意味着什么？有学者认为这是高原先民的智慧和对远古历史的记忆之结果。这虽然有一定的说服力，但并不能深刻揭示出藏族先民关于人类起源认识的秘密。事实上，必须追溯藏族先民的信仰才可能得到本质性的阐释。藏族先民生活在人类最为艰难的生存环境中，在这名之为“世界屋脊”的大自然里，尽管生存极其不易，生命变得十分渺小，但“由于人类的妥协显得更协和，也大大减轻了人与自然对立所带来的压力。……人们塑造了许许多多的神灵鬼怪，让他们来担负起沟通人与自然间的感情、增进了解、减少摩擦的责任，从而达到心灵上的安慰。……人们塑造了他们，然后又按照一定的仪轨和方式崇拜他们，人们也从对神灵的崇拜中找到信心与力量，找到自身的位置。”　正是这种虔诚而普遍的神灵崇拜，这种将大自然泛化为绝对生命体的不朽的信仰，完成了藏族先民自身从有限生命向大自然无穷的生命力过渡的精神建构，一山，一湖，一个个无所不在的神灵，都与人类一样同是大自然的大生命体的子民，那些永生无悔的葡匐于神山圣坛的藏族先民扔掉的只是人类的有限性，只是禁锢在物质有限中的世俗愿望，但同时却获取了足以消除人类有限性的生命精神，以及直接与大生命互渗的近于参悟永恒的宇宙法则，因而也就易于获得符合大自然规律的人类起源认识。

    在藏族神话的其他母题中也可以发现相同的大自然崇拜之源。我们在不断检视与解读这些母题的过程中，时时都在为一个深刻而永恒的命题所震撼：大生命的原欲与智慧，它们集中反映了藏族卓越、质朴、深沉、强健的生命精神。在这一命题中，大生命是寓含于人类生命之中而又囊括万物规律的大自然。其原欲显示了大生命之本来意义，而其智慧则是揭示与顺应大生命时的精神创造。这不是藏族独有的个性，然而藏族却是表现这一精神极为典型的伟大民族，从中也凝炼出了藏族顽强的民族品格。藏族丰富多彩的宇宙起源母题最能体现出藏族关于大生命的思索与崇拜。藏族神话关于宇宙起源的解释达10余种之多，这也是它体现其大生命精神的重要表现。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肢体化生说（A610）、大海变陆地说（A620）、卵生说（A625）、天地混合说（A625.2）、开天辟地说（A641）、绷天绷地说（A640）。如，藏族古老的问答歌《斯巴形成歌》对宇宙形成作出了这样的解答：

    问：最初世界形成时，　答：最初斯已形成时，

    天地混合在一起，　　　天地混合在一起，

    请问谁把天地分？　　　分开天地是大鹏，

    最初世界形成时，　　　分开天地形成时，

    阴阳混合在一起，　　　阴阳混合在一起，

    请问谁把阴阳分？　　　分开阴阳是太阳，

    歌中的藏语“斯巴”一词，为“宇宙”、“世界”之义。大鹏鸟在藏族的传统观念形态中，是降服龙魔的神鸟。另外，关于大地的形成，流传在西藏黑河地区的一则神话说：世界开始时是一片大海。后来，天空升起了7个太阳。由于太阳的猛烈暴晒，山岩都崩裂了。崩裂的碎石、尘土与海水混合，经过风吹日晒又变成了石头。石头上积了土，慢慢长出了草和花。后来，又生长了五谷。这两篇神话都十分古朴、自然，少有文明时代的增删或附会，因此，可以借此阐述其中蕴含的神话母题的文化内核。《斯巴形成歌》中的宇宙起源母题认为，宇宙的初始状态是混沌一体的，其中有两种基本元素即阴与阳，而混沌初开由神鸟大鹏完成，阴阳分离是由太阳所致。这个人类神话中常见的宇宙起源前状态“原始的混沌”母题，在波利尼西亚、日本、美洲印第安人、埃及、巴比伦、希腊、斯堪的纳维亚、犹太及其他地区都有传承。而表现藏族神话母题独特性的是创造宇宙的神鸟和太阳，在对宇宙混沌状态的普遍性认识中，已经折射了藏族先民对大自然/大生命的深刻理解，而将宇宙的开辟归因于神鸟和太阳则需要更为本质、更为宏大的生命智慧才能体悟与表达，这已远远逾越了人类自身的能力，可以说，如果藏族先民没有置身于生命极地虔诚地聆听大自然或大生命的原欲与智慧，是不会有令世界许多民族叹为观止的天才直觉与独特神话的。同样，另一篇神话对于世界形成的表述也是在富于大生命的原欲与智慧精神的民族生命史历程中才不自觉的创造而成。因为，神话是“要满足深切的宗教欲望、道德要求、社会的服务与表白，以及什么实用的条件而有的关于荒古的实体的复活的叙述”，因而可以称作“原始信仰与道德智慧上实用的特许证书。”换言之，大生命的原欲与智慧可算是所有藏族神话母题的文化之核心，无一例外地贯穿于藏族先民艰辛而漫长的神话长河之中，蕴藏在藏族人神秘却现实的文化史深处，至今仍然闪烁着伟大的生命光芒。

    “大鹏鸟”

    三、结语：藏族神话母题的文化史意义

    许多藏族神话母题所揭示的自然与生命现象都具有一定的科学史价值。如宇宙起源、生态灾难，充分表现出藏族人基于大生命的原欲与智慧之上的宏大品格与天才直觉。藏族神话作为“通过人们的幻想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式本身”，其中蕴藏的神奇不朽的神话母题不仅具有民族艺术和民族文化价值，也具有普遍的文化史意义。

    1、就整个流变来看，藏族神话母题的最初形态已有较大演化，许多神话母题的构合因历史的洗礼而复杂化、文明化，神话母题失去原有神话色彩，并为后世的佛教信仰与神怪思潮所侵蚀，从而呈现出神话母题单一化的结果。这对当今神话研究者思考文化史的源流问题具有重要意义。

    2、藏族神话中的女神母题具有独特性，其建构的故事化诊释体系，显示了藏族先民追忆与崇拜女神时代、确认世界与人类的起源同质、全面建构女神的人性特征等文化意义，有力证明了作为中华民族之一的藏族在文化传统上与中华母性文化的整体性与一致性。

    3、就神与人的关系而言，藏族作为一个拥有顽强的生命史历程的高原民族，其生存、繁衍的自然环境极其恶劣，因此，其先民将大自然和她所孕育的万物都不自觉地神话了，在他们的生活场景与生命时空里，神也就无所不在、无所不能了，藏族先民在神话中建构了良好的神与人的关系，对应而成现实世界中的人与大自然的和谐关系，这一关系最后本质地内化为藏族文化的一种基本品格—宏大的认同自然生命的民族品格。这种品格已不再只是远古先民的生存精神，也不只是那个遥远的神话时代中人与神的关系的反映，而且成了藏族人的一种足以支撑其生命史延续的民族心理结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认为藏族神话对于人类文化史做出了独特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