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帕米尔高原，塔吉克族人的丧葬习俗非常独特。塔吉克族人每家都有自己的墓地，这些墓地都与附近的房屋、树林错落分布在背风而宽敞的山谷中，它们紧邻着村落，多数的墓地修缮得如同屋舍一般，仿佛逝者并没有走远，还能像人们可以每天眺望、经过以及想象到的那样，继续着他们的生活，只是在另一个世界。

　　2007年5月，我们在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瓦恰乡库拉可村走访时，塔县广电文体局局长艾不力随口说了一句：“附近的塔吉克人墓室的墙上有好多‘花’。”这句话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在他的带领下，我们穿过库拉可村的农田，爬上山坡，走进了一片墓地。

　　按照伊斯兰教墓葬形制，塔吉克族人的墓地都是长方形的竖穴石椁墓，墓地表面修筑的马鞍形泥塑饰物，寄托着塔吉克族人祝愿逝者安息之后仍能与马相伴的心意，也包含着塔吉克族人祖先信仰拜火教（祆教）的遗存。

　　对一些德高望重的逝者，亲人还会专为他们修建“麦克布拉”，这在维吾尔族里称为“麻扎”，是用土砖在墓穴上砌成穹隆顶或平顶的拱拜，显示出不同于普通墓葬的庄重色彩。

　　在库拉可村的墓地里，这种建有拱拜的墓地数量并不多，当我们在高原午后炽热的天气中，俯身在拱拜的墙壁上，没想到眼前竟会是一片灿烂，那些色彩、图案如阳光一般明亮，让人觉得十分诧异。

　　两处拱拜都是夫妻合葬墓，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木制的雕花门窗还基本上保持完好，门却敞开着，拱拜顶上的木椽和草席都已残缺不全，土砖砌出的墙壁多有坍塌，与这颓败之景成为鲜明对比的便是那些壁画。

　　细细看去，墙上用红色矿物质绘成的壁画都是单线条的，以太阳和花草为主要内容。

　　在一面墙上则画着8个太阳，每个太阳的内核与向外散射的光芒都使用了不同的线条，它们所表现的是阳光的灿烂。在太阳的下方，是茎叶茁壮的花草，它们或挺拔健美，或曼妙卷曲，朝向阳光奋力生长着。

　　还有一些看似抽象的图案，线条粗犷，圆中套圆，并夹有三角形，每一幅都有着8条卷曲的线条，或者向着内心弯转，或者向外放射。我们猜测不出绘画者在为逝者描摩着什么，或许它们象征着组成帕米尔高原的八个帕（以谷、地为中心的地区），或许只是绘画者用最简洁的笔墨为塔吉克族人所钟爱的太阳做造型。

　　令我们十分不解的是壁画中的动物和人物，他们虽然被画得小巧精细，但明显包含有性别特征的人物和体态清晰的动物，这些是反对偶像崇拜的伊斯兰教民族中绝无仅有的。

　　而我们面前的墓室的墙壁上，分明有人两两配合，驾着犁的牛正在耕种，有人策马狂奔追赶着领先在前的骑手，还有一些牲畜在草地上悠闲地踱步、吃草甚至晒着太阳打盹。这与我们一路走来看到的农耕和放牧的情景是很相似的。

　　壁画中还有许多生活用具，比如猎枪、袷袢、水罐、酒壶、酒杯以及莱布甫乐器，这些肯定与逝者生前的习惯与爱好有关。遗憾的是，我们在村落中走访，竟然找不到这两座墓室中逝者的后人，便也无从知晓有关逝者生前的生活状况。

　　今年3月，我又一次到塔什库尔干采风，在塔什库尔干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李久平的帮助下，我们在提孜那甫乡曲西曼村又寻访到了绘有壁画的墓葬。

　　提孜那甫乡曲西曼村有片方圆50亩的墓葬群，其实就毗邻着现在的中巴公路，是我们来往塔什库尔干时的必经之地。此地埋葬着一位名叫库尔察克的民族英雄。170多年前，他在反抗中亚浩罕侵略者的战斗中以身殉国，至今还为塔吉克族人称颂。

　　曲西曼村的村民木拉地带我们找到了库尔察克麻扎附近的几个平顶拱拜。在这些更显颓败的拱拜里，有着用红色和黄色两种色彩绘制出来的大片花卉，它们的枝叶粗壮得如同树木。被这些花掩映着的还有各种人物和器具图案。

　　一条色彩斑斓的花裙子，好像还带有塔吉克族女子的气息：宽袖，大摆，高领，细碎的花朵，在花裙子的上方还画着一个花提兜，甚至连提兜边的花穗都画得很细致。相信在这墓葬里长眠着的女子，生前一定是娇媚如花那般艳丽地在帕米尔的四季中绽放过。

　　绘画者虽然笔法稚拙，但心境自然，他不仅为逝者描绘着与他们生前一样的生活场景，甚至将他们可能有过的愿望都表达了出来。比如塔吉克女人对美的追求，男人对英雄的崇拜。在他们的世界，这样的愿望并不受到生与死的阻隔。

　　在另一个拱拜里，因为壁画保存得相对完整，我们得以看清了更丰富的内容：在茂盛如林带般的花草旁，有两个像卫士模样的人物，头戴着盔甲，手里举着武器，深目高鼻，甚至还蓄有胡须，看起来颇为英武。

　　一幅幅充满着浪漫情调的壁画冲淡了墓葬之地凄凉和荒芜的氛围，似乎可以看到逝者在天国中一样拥有富足、安宁的生活，也许这是对与他们相隔阴阳两界的亲人最好的安慰。

　　在我们的寻访过程中，这些有壁画的墓地都被专家们定义为 “现代人墓葬”，却无人能说清楚其中更多的来龙去脉，只能希望在时间的流动中，那些墓室里的花朵始终娇艳如真。

　　在相关的研究资料中，有学者认为，塔吉克族人的丧葬习俗是伊斯兰教伊斯玛仪派学说、古代拜火教世界观和自古传承下来的习俗的混合，在内容与形式上，是从简单到复杂，从一方面到多方面逐渐发展形成的。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们在走访瓦恰乡时，在面对着泽拉甫香河的山坡上，看到了一处十分特别的墓葬。吸引我们注意的是它如民居住宅般的外观，还有外墙上画着的一辆大汽车。

　　相比我们曾经寻访过的那些“现代人墓葬”，这个墓室可以称为“当代人墓葬”了。和我们见到的那些有两个马鞍形装饰的双人合葬墓不同，这间墓室里只有一个马鞍形装饰。

　　在马鞍形装饰的下方，是一个灯盏，还有燃烧过的新鲜痕迹。按照塔吉克族人的习俗，逝者的亲人会常来墓地点燃灯盏，倾吐思念之情。虽然面前的墓室空无一人，但我们还是被那种亲人间生死相隔之痛所触动。

　　据说逝者的妻子仍生活在山下的村子里，但我们不忍去打扰她。因为从整个墓室的彩色壁画中，我们也能了解到想知道的一切，甚至更多的内容。

　　墓室墙壁上有一篇记述逝者生平的文字，我们的向导、瓦恰乡一位文化干事翻译了那篇悼文的内容：

　　“伊布拉音·布孜克，1948年出生，1973年在瓦恰乡开拖拉机，后来先后在财政局、税务局当司机。因患癌症于1989年3月11日 （星期六）去世……”

　　相信伊布拉音·布孜克生前与妻子是十分恩爱的。因为一幅壁画上画着一位美丽的妇人，她的脸上充满着哀痛，还有大滴的泪水似在不停地流下。在其它的壁画中，有彤彤红日中的雪山、草原、湖泊、瀑布，还有羊群、鱼和花鸟，以及牧人骑着骆驼狩猎的情景。当然，墙上还绘有各种花朵在绽放着，与塔吉克族人院落中所盛开的花无异。

　　如此丰富的内容，让我们更加直观地领悟到他们生活的美满，虽然一切都成为过去，但有这些壁画印证，相信还是有许多记忆无法磨灭，能够一直在伊布拉音·布孜克和他的亲人间传递不熄。

　　正如塔吉克人在挽歌中唱到的那样：“愿逝者的安息之地成为天堂，愿他的灵魂得到安宁。”

　　这座伊布拉音·布孜克的墓，它正面对着被称为“金子河”的泽拉甫香河，面对着山谷中的村落和农田，面对着整个村落的活动，就像他仍生活在此地一样，从来不曾错过任何一次日出、日落。

　　而在亲人和乡邻眼里，伊布拉音·布孜克依然开着他心爱的汽车，快乐地奔忙在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