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蒙山。蒙山,老百姓口上,俗呼大东山。山上一片乱石头。它的乱,是有章法的。没有这乱,看不出欹斜侧立,看不出争势而上,意态也就减去多半。创造这件“作品”的,是天。“石磊磊兮葛蔓蔓”,屈骚里的句子便叫我想起了。齐鲁之山,应该是这个样子!
这样一座山,圣人见了,也要动心。“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是很有哲学意味的话。“小”是词类活用,意动用法,表现心理活动,尤能传神。说这话的,是孟子。亚圣讲出了他的登山观——人为尊,天地皆俯仰于我。孟子的论辩文章,如滔滔江河,其势炽盛,一字一句,浸润着强烈的主观意识。龟蒙顶上果然有座观鲁台,一块平地,围砌石栏。一块碑上刻着“孔子小鲁处”几字,把传说坐实了。孔子站在这里兴叹,什么神态呢?圣迹依稀,要靠想象。东山小鲁、武城弦歌的旧典,还会记起。旁筑一座小鲁亭,古朴有秦汉之风。我转圈看,可说绕亭三匝。看了亭内的孔子画像刻石,读了碑。上面的一篇记,今人撰,题署有“历下”两字。这位,家在济南。千佛山、大明湖,晨曦相晤,一番好境界,叫他带进碑文了。柱上镌曾点、仲由、原宪、澹台灭明图像。四弟子,故里都在山下。我是常人,固然明白登高才能望远的道理,却不能全赞同。若无情怀,所见虽远,只是物象,而非心境,究竟不像孔子“所处益高,所见益大”。立于天地之间,胸臆与浩浩乎宇宙共驰骋,孔子之心,真是大矣哉!虽如此,寡闻的我,希贤希圣以外,身临岱宗之亚,袖拂白云,神遐意远还是有的,这就够了。
亭旁,卧着一棵松,六百年了,仍极顽健。其龄不短,放到无极的时间里,算不得怎样。“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是庄子写在《逍遥游》里的话。身居战国而回望春秋,不同学派的思想,穿越岁月的阻障,显示理性言说的力量。一个儒,一个道;一个谈观世之法,一个论性命之理,大开大合,纵意张弛,精神无远不至。智者之言,是通向古人世界的桥梁。小大之辨、短长之识,亦使内心气象丰盈了几分。
“蒙山极巅”碑石,立在千米断崖之上。修了一座高台,伸到云里去。台上有间屋子,供一尊神像,玉皇大帝,胸前戳满了香,每根都有一米多长,高香。点着香烛,飘出的烟,呛人。原来是个道观!一个中年汉子,戴黑色道士软帽,方形,缝出三角斜面,前边镶了一小片白玉。帽形大约有讲究,所谓庄子巾就是它吧。宽袖道袍,就是一件黑大褂。这位是哪家法派呢?他给人算卦,嘴里叨念着什么,脸上不挂笑。奉道者一经冠巾,表情就永远带着传度仪规的那份庄穆。
山里人尊颛臾为蒙山之神。语曰:“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颛臾是受周天子之命主祭蒙山的。蒙山坊前即有万寿宫,恭祀这位山神。宋代旧筑,妙手修葺,蔚成大观。我过而未入,这是小憾。还有大憾,是出平邑县城,东北行几里路,到柏林镇固城村北,有颛臾古城。若得缘,便是遗墟,低回于残垣宿草之间,捡拾一朽木、一陶片、一瓦当,遥忆这个夏商时的东夷方国旧事,也极有情味。惜未往观。留在脑子里的,是古蒙祠碑拓上的一行字:“昔鲁颛臾主祭东蒙之处也。”祠在蒙阳河东边夯土坛上,郦道元的《水经注》给它记了一笔。
深山藏古寺,明光寺。寺史八百年,元朝的。来时,天略阴,到了柏林镇,总算掉点儿了。这是及时雨!雨很细,如烟。这样的光景里游山寺,特有意味。寺前一片空场,多杂草。有个碾盘。往前,石栏围住一个方池子,像一口老井。有碑,上勒“碧玉泉”,篆字。水是静的,落着几片叶子。它的来由,我没有细问。寺颇简陋,有朴茂气。比起金碧辉煌的,更耐看。“鹿野苑”亦是这寺的另一个名字。大雄宝殿的檐下,有一块拼接起来的残碣,留着这三个字,楷书。旁边一个柱础,雕成莲花形,是一件旧物。供奉佛祖释迦,是天下伽蓝的通例,这里也是一样。东边暗处,鼓起一块大石头,光一照,辨识出“成化”两字,明宪宗年间的,宝物!一寺的价值,仿佛全在这上面了。窗外竹影里,立着半块民国年间的记事碑,只看年月,等而下之了。
殿堂之前,还有碑,知青碑。我呆住了。庙里怎么会出现这样一块碑?细读,粗得一点印象:平邑县的知青下放到沂蒙山区,在林场干活儿,住进明光寺,大雄宝殿就是当年的宿舍。返乡,刻碑而忆往,这中间,奄忽已隔了几十年光阴。我和这些人虽不相熟,生命里却也有过那一段。抚碑,心就隐隐地动。人年轻的时候,意气飞扬,脑子里都是明天;眼下,这辈人老了,爱怀旧了。
雨,打湿了碑身,我朝它看一眼,又看一眼,掉泪了。
守寺的居士送我,在那棵银杏前停下,提着僧衣襟角的手松开,竖在脸前,双目微闭,一字一顿:“雾里来,雨里去,大慈大悲,阿弥陀佛!”这是禅境。
二
云蒙一带山,有一点险。它的耸峻,画里见过似的,是李唐的《万壑松风图》。山石攒聚,大而尖峭,以昂仰的姿态插向天。真是天地之骨。一个画家到了这里,满眼该是粗细之线、浓淡之墨吧。要画它,宜用大斧劈,舍此皴擦,别无办法。骷髅皴只适合去画玲珑湖石,在这里用不上。王摩诘写过《山水论》,明白巅、岭、岫、崖、岩、峦、川、壑、涧、陵、坂的异同,所谓“粗知山水之仿佛也”。云蒙诸峰,平夷顶尖者、峭拔相连者、有穴者、峭壁者、悬石者、形圆者、路通者、两山夹道者、两山夹水者、似岭而高者、极目而平者,具状不一,皆能得睹。纵目都是这样的山容,是叫人惊心的!仇英、石涛画山,圆转流美、秀妍艳爽之中,又含一段风骨,最为我喜欢。粗犷的笔痕、凝重的墨色,由大自然的法度中来。我放胆说一句,观云蒙而知天下山。
今夏,鲁南大旱。太阳底下,山石枯瘦苍硬。松树却不怕。谚曰:“以石为母,以云为乳,蒙山奇松不知土。”这话是从黄山借来的吧?挺好!耐旱的山松,装饰了风景,画它,得用焦墨点苔,越觉勃郁苍茫。若飞来一阵雨,就好了,会添些秀润华滋而多沉郁清壮之致。这些日子,山里人抬眼望天,那叫一个盼,盼得心焦,就差磕头了。地里的花生长势不好,叶子趴在田垄上,蔫得没了精神。唉,缺的就是雨!
树长得好。翠云观前的一棵山楂,丛密的枝叶间,挂满青红的果子。这棵树,百年了。树龄更长的,是观内的那株三尖杉,俗名燕尾松。《南方草木状》里有它吗?康熙年间,道人从南边带回来栽植的,三百多年了,还得了一个冠冕的名字:江北第一杉。比起鬼谷子,不算老。观里有座王禅殿,这位春秋战国之交的纵横家,坐在供台上。束发,长髯,脸是黑的。一块蓝色绸子裹紧身子,上头绣了许多花纹。肚子前有一幅太极图,谶纬符箓、祝咒打醮的味道也是带着的。据传,苏秦、张仪是他的弟子,还有兵家的孙膑和庞涓。山极幽静,伴着古来的隐者静心修道。
淄博也有鬼谷洞,一面石壁上刻《鬼谷子》十二篇,我多年前流连其前。王禅老祖给我的印象,还在他的学问——谈神,有日星占验之术;论兵,有六韬三略之谋,都是可佩的。在我,先秦诸子百家中,兴许是对儒家的仁义之理、忠恕之道的涵养过深,纵横家者流权谋机变的巧妙,倒领受得浅了。策辩、捭阖的那一套,是“行人之官”的本事,未免同我隔膜。
这里插说几句。蒙山数日,还去过平邑的鬼谷子村。村子隐在一个叫“大洼”的山峪里。路边一条坡路斜上去,拐几道弯,高台上住着一户人家。老汉姓田,迎着来人的目光憨乐,手掌厚而糙,握得很实。这是个本分的庄稼人。孩子到山外打工,家里就剩老两口了。山楂树下一片阴凉,摆了圆桌,杯里清茶很透亮。早就备好了!石板屋几座,居室、仓房、灶堂间,全有了。低处,竹栅围出一块菜地,泥中钻出青绿的苗。鸡在篱边啄食,发出轻细的声音。田老汉朝山头一指,说那里有鬼谷子传道授徒的古洞。话音刚落,一阵山风吹来,真凉快!众人思绪,顺着曲绕的村径,飘远了,如一片闲云。荆扉野老、村园儿女,仿若羲皇上人。山里的梦,飞入心。光景这么好,大家都让毛佩琦来一段。毛先生治明史有成,上过《百家讲坛》。美意难拂,他略一思索,笑着开了口。听史兼望山,我领受的是诗意:“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
出翠云观往南走几步,就是雨王庙,比身后那个小道观,气派多了。庙墙那边,飞甍翘檐,庭除堂庑甚宏丽,屋顶一片金琉璃。山里人对雨王的感情,那叫一个深!蒙山岁有七十二场浇花雨,听上去真美!这是西王母的惠泽。驻辖做这件事情的,是雨王。农业古国,靠天吃饭。命根子是跟年成拴在一起的。雨呀雨,反映了农民对于水的感情。雨不来,常要祭神祈雨,巫觋功不唐捐。甘霖饫野,天庥济民,百姓念仙人的好。中国神话,创造了农民自己的神。
坐在正殿里的,是雨王:冕旒,彩服,左手持玉盂,里面腾出一条龙,从胸前绕到后脖子;右手张开,细指微屈,似在播雨;粗眉,浓髯,眼角斜挑,长脸胖而红润。雨王是谁呢?赤松子。嗨,敢情是他呀!不至于这么富态吧?广成子、宁封子、老莱子、赤松子、羡门子、钟离子、修羊公、黄石公之流,神祇谱系中各有其位。我的心里,山中列仙,略如绣像。知堂老人这么说过:“仙人容貌多奇古或枯槁衰老。”便是择山而栖,隐遁出世,且有食散服丹之瘾,延年未必能够驻颜。虽然“凡人固不得见真仙”,还是觉得,这尊神农时的雨师像,同我旧有的样子极异。它是照着什么模样塑出来的呢?赤松子,真有你的!
蒙阴多崮。崮是一种地貌,岱崮地貌。山形奇特,我的散文《抱犊崮》开头说“好像在锥状的山体上方压了个大磨盘”,还算形象。龙须崮、北代崮、油篓崮、安平崮、晨云崮,都很有名,名气却大不过孟良崮。宋将孟良在崮上屯兵的传说太老了,它的出名,还在华东野战军打的那场战役。没能去战场故迹,只看了纪念馆,且在粟裕将军的墓前默立了一番。
三
天蒙风光,我这次没有去看,心中其实早就印着它的影——我听说《沂蒙山小调》是抗大文工团员在费县薛庄镇上白石屋村创作的,作者是李林和阮若珊。沂蒙山有了自己的歌,一唱就是几十年。
这首民歌,从小山村飞出,落在我心里。只要那个调子响起来,眼前都是山,高到云间,绿到天边。这是山里的声音,是感动人的声音。山中几日,听了一遍又一遍,没够!我跟临沂的同志讲,从前听这歌,只觉得悦耳;这回进了沂蒙山,再听,动心。曲调里面浸着情,清纯、透亮、甜美、悠远,听着听着,眼睛就湿润了。这是心音!
龟蒙、云蒙、天蒙的风光,都在歌里了。诸景互为依傍,蒙山因之多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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