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哪一个文本，能够像张爱玲的《传奇》那样，将那个时代上海的不安表现得那样深刻和鲜活。所有的故事主角都是上海人，而他们的根似乎都不在上海。要么“留情”江苏无锡，要么逃难在租界。每一个人都存着欲望，但每一个人表面上都那么平静。这似乎可以代表20世纪三十年代上海人的生活状态———在现代生活的边缘，过着旧的日子。用作者的话说：上海是个使人感到不安的地方，那正是她希望造成的气氛。这种气氛，恐怕也是当时上海的气息。

      西风东渐，上海是着陆地，同时又是一个将西风本土化的孵化温床。最能代表上海普通居民生活状态的石库门，虽然被不少人认为是北方四合院的叠加，但它的红砖西瓦、拱顶门、线脚和山墙，许多已经有了西式建筑的影子。在石库门里生活着的人，往往也是穿长衫的，但偶尔也有着西装的。石库门里住的女人，一般应该是旗袍与中式裤袄的穿戴，想象不出穿西式长裙的女子拎马桶的样子。

      如果说石库门是四合院的叠加，那么新式里弄是洋房的缩小、公寓的叠加。阳台和亭子间，体现了西式建筑在空间处理上的变化，卫浴间和厨房的设计，体现了现代人性化的居住理念。但即便是最典型的新式里弄，也可以捕捉到本土的细节。比如有些人家厅堂的中轴线布置或者不少人家朝南的小小围墙院落，都透着中国传统自给自足式的小康气息。相比石库门，在接受西方合理的生活方式上，新式里弄则要大胆得多。在新式里弄走出像韬奋、徐志摩或施蜇存那样自幼“寝食”中国文化、又受过欧风美雨洗礼的新文化一代，也是情理中的事。

      20世纪七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的上海时尚，是一个局促的平台。简陋、粗糙、杂糅，竭尽全力又遮遮掩掩。这个平台之所以局促，是因为它要承载太多的欲望，而自身又一时找不到足够担当的能量和信心。已经绝迹的大众“西餐食堂”———豁边碗盛罗宋汤、黑不溜秋的筷子吃炸猪排，店招美其名曰“西菜馆”，以及当年法国人就餐后大摇其头的著名法式西餐馆“红房子”又出现了，它们都跻身这一平台。

      要用力寻找，偶尔还能在市郊结合部的临时工房里发现烫着鸟窝一样发型的女人和袖口钉着商标的西装男人。

      20世纪九十年代末以后，上海有了大气磅礴的发展，张爱玲传奇时代的不安画面，已经有了根本性的变化。现代人成了画面主角，他们应该坐在电脑桌旁或吧台旁，穿旧服装的女子成了老照片贴在墙上。经过这样的位置互换，现代上海时尚呈现新一轮的“不安”，这份不安与以前不同，是告别寂寞贫困岁月、消费得到满足后滚动于胸的饱嗝，是一种饱尝八十至九十年代大鱼大肉后，姿态优雅地啜咖啡的欲望，所以它没有了因好奇而生的急躁，也没有因陌生而产生的拘谨。它有足够的物质与精神余地去刻意设置悬念、制造魅力、引发新的审美距离感、激活人的创造力。所以上海反倒更有一番坦然的气象。表现在具体的消费环境中，就是一如既往地大胆崇尚海外情调，但能够在细节上毫无掩饰地表达融在血液里的本土情结。

      喝咖啡依然还是属于讲究情调的消闲，但已无人追求当年租界里“弟弟斯”咖啡馆或“特卡琴科”兄弟咖啡餐厅的神韵，要的只是一种感觉。所以咖啡馆开在老饭店里自然有情有调，在改建的石库门建筑里的也不错，往往椅子桌子是西式的，咖啡是纯正的舶来品，并且享用时讲究现磨，然而周边是石库门的红砖墙，墙上可能有中国老的雕花窗扇。

      在上海，时下风味餐饮店潮起潮落，但无论哪国的东西，在上海落户，一定要照顾本土人士的习惯。比如“豪牛士”餐厅，原来是一家巴西风格的烤肉店。老外成群结队地来，熟门熟路，个个像是这里的老吃客。中国人在此享受异国烧烤的同时，却又能找到“回国”感觉。该店后门穿过一个花园，有一个大厅，里面居然吃的是纯中国的热气腾腾的火锅。外国味道中国味道连轴吃的烤肉火锅，烤肉香还在唇边，火锅汤水已经暖在胃里。刚刚还在一本正经地拿着刀叉装斯文，转眼操起筷子你来我往。在这里，“巴西”和“中国”的距离缩短到只隔一个“小花园”。

      同样是巴西风味的烤肉店，刚刚开张的“亚马孙”是靠一条涓涓溪流来回应中国消费者的本土情结的。这家新店从效果图上可以看见五颜六色灯光下有数座假山，一条潺潺流水从假山上流淌下来，居然在一个大厅里蜿蜒成一条河，水边是一些茂盛的绿色植物，水里同样有五彩的灯光，将这条大楼里的“河”映得流光溢彩。店尚未开张，正宗巴西大厨却已到位，在正装修的店堂里指指点点，很像要一展身手的架势。然而一想到这条“河”边还会有热情的巴西桑巴，便觉得这亚马孙河也未免太秀气了些，无丝毫原始味道。店主说，他绝对有本事在这幢21世纪的“中华第一街”的大楼里造一片假原始森林出来，所以这条“河”确切地说，更容易让人想到一条江南水乡的纤秀溪流，在如火的巴西风情里流淌出一点江南的宁静和清新来。

      陆家嘴的“鱼美人”娱乐总汇，开始以为可能是丹麦风格的，因为名字让人想到安徒生的童话。那里有一只全上海最大的水缸。其实里面有个名叫“海洋剧场”的小型剧院，那只大水缸就在舞台上，可以升降，很多表演均在这只水缸里，这立刻又使人想到了法国的“红磨坊”。而当这只水缸在音乐声里缓缓升起时，表演的内容是大唐贵妃的金舞银饰。瞧，当你刚刚迷失在上海异国情调的霓虹灯里，上海就立刻会用最中国的东西提醒你：你是在中国。